喝盅茶水 在浇薄的世间生人深情
导购小姐只懂“导” “勾”,不懂茶,说了这么多句, 一句也没说到茶上来。导购小姐的广告语本来是可以这么说的:茶非石出者必不佳。《博物志》云:“石者,金之根甲, 石流精以生水。”这水呢,非从石出者必不佳,从石出者当 然也就必然佳。茶呢,若是从石头里边打了个转身,嗽了 一回石根,那滋味不就浓郁得很了吗?梅尧臣是识茶知味, 要喝茶了,必到荫凉长松柏处,从石泉中取水:“烹处石泉 佳。”宋皇帝说天下至味,以富贵汤排第一,所谓富贵汤, 即以金器为茶壶茶杯,人家是皇帝,用得起,咱们谁能消受? “贵厌金银,贱恶铜铁,则瓷瓶有足取焉。幽士逸夫, 品色尤宜。” “用以金银,虽云美丽,然贫贱之士未必能具 也。”贫贱之士不能具,且金银铜铁为器具,多有锈味铜味, 所以贵厌金银,贱恶铜铁,洵非酸葡萄话。瓷瓶自然好, 石瓶更不错。“石,凝结天地
小的时候,我家就有过一只石茶杯,不是名石所制, 就是屋背后的石山里头采集镂刻,老土。老家叫做石道冲, 名字里头都是石头,想来可见石头之多。多是青石,突立 乱草丛,相当峥嵘,因为没出个人物来制造传说,所以是 土著式的石头,不是名石。父亲是不大可能知道“石,凝 结天地秀气而赋形也”的,但他知道“琢以为器”,金银当 然只能望其项背,瓷瓶也是“可远观不可近亵”,那么,父 亲就琢石头。如果说木鱼石是坚韧,那么我老家的青石就 是坚硬,像铁,所以我老家又叫做铁道冲。这只石茶杯不 知道琢于何时,两只合抱的拳头大小,看起来不算小,但 是藏茶水不多,大概三五几口吧。薄片石头不经事情,容 易摔破,所以我父亲的这茶杯其壁肥厚。大概是摩挲得久 了罢,石壁滑溜溜,细腻腻,暗生青光;也大概是储茶甚 长了吧,内壁深褐,茶色烂漫,有如漫生青苔。茶入其中, 视觉的温度总比触觉的温度要冷冽。父亲喝茶,几乎什么 时候都不需要热乎乎,需要的是冷凉凉,大冬天从外面干 活回来都是一身热汗,喝什么热茶呢?喝的是冷泉的冷茶 味。
青石杯是父亲的专用杯,而石水缸,是我们一家的大茶杯,我家的石水缸很大,三两岁的小孩可以在里头游泳, 五六岁的时候父亲专叫我挑水,姐姐要去割茅草,妹妹要 去扯猪草,老弟还要长几年才有水桶高,而我肩膀恰恰等 高水桶,穿了一双鞋子,不就高了水桶一板了吗?那水桶 我就挑定了,从水井到我家水缸,不是水泥马路,是砂石路,一粒鸡蛋大的石子碰上水桶底,让我打趔趄,所以我 常常老早起床,挑一个早晨,才满了水缸。水缸是我们家 的大茶杯啊,从里头打水煮茶,味道堪比石泉流水。
水缸是我家里的茶杯,水井是我院子里的茶杯。水井在我们院子中央,从屋背后的山里接来,全是臂把长身板 厚的青色条石垒成,磨得光滑坦荡,平如砥,其间不用任何粘着物,滴水不漏。井水自山石间流来,到山石间储积, 一点也没变其味,自然也就“其汤不良,未之有也。”井里 青丝飘荡,水藻漫长,小时候我们得红眼病,就从井壁捞 藻丝,布于眼角,三五几次,“不用打针,不用吃药”,自 然好。泉水清火,泉水煮泡的茶,不清火,未之有也。有 些村庄,现在修井,偷懒,图方便,用水泥修,再甘冽的 清泉,冒味了,好像那冷泉无端地升了几度,真的成了温 吞水。
山顶泉清而轻,山下泉清而重,石中泉清而甘,砂中泉清而冽。在城市,哪里去找青石水井?哪里去找青石水缸?哪里去找青石水杯?哪里去找山上泉山下泉石中泉砂中泉?不能石头生水,可以石头养水:取白石子人瓮中, 能养其味。明屠本峻对石子养水有独见:“夫石子须取其水 中,表里莹澈者佳,白如截肪,赤如鸡冠,蓝如螺黛,黄如蒸栗,黑如玄漆,锦纹五色,辉映瓮中,徙倚其侧,应接不睱,非但益水,而且娱神。”青岛的那个导购小姐说: “木鱼石茶壶茶杯若不小心摔坏了,千万不要扫入灰斗,把 碎石放茶具中用同样有保健效果。”这导购小姐真是巫婆, 我买回来没喝上两壶,把那壶盖摔了。
也好,可以碎石养茶水。
我在办公室的不锈钢茶杯里采集了三五几粒来自故乡 山涧中的鹅卵石,有白,有青,有黄,有红,有黑,置于 杯里,煞几可杀自来水的漂白粉味道。每天早晨,先喝一盅,热茶有早茶味,冷茶也有早茶味,虽不能追蹑古人, 但是差不多可以怀古,“不但益水,而且娱神”,而且让人 怀念故乡,惹发幽思,在浇薄的世间生人深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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